【靖苏十世镜】〖江湖恩怨个人剧〗兰若奇谭（五）
梅长苏大惊失色，连忙俯身将他翻过来，见他眉头紧皱，呼吸沉重，伸手拍了拍他脸，唤道：“萧兄！萧景琰！”
萧景琰却毫无反应，像是陷在噩梦中一般挣挫不已，梅长苏心中慌乱，开了天眼看去，见他原本金光湛然的阳火已暗淡无光，还隐隐绕着一层黑气。额头上用他鲜血画的清心符脉脉涌动，似是下面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。他面罩寒霜地扭头瞪向那树精，正要喝问，却见那树精也在伏地哭号：“玲珑……玲珑你为什么这么傻？”
梅长苏纵身过去，长剑唰地挥出，那树精没料他忽然又说砍就砍，长声惨叫“大侠饶命——”梅长苏的剑锋堪堪停在他脖颈处，真元所化的剑芒灼热逼人，梅长苏冷然道：“说！这是怎么回事？那女鬼使了什么法术？”
树精哭道："情丝绕……玲珑，玲珑啊……"
梅长苏的剑锋又逼近了一分，语气已没了先前的温文从容：“还敢胡说？情丝绕他先前已中过，哪有这般厉害？”
“中过？”树精被他剑锋逼得缩了缩，恍然道：“他先前中的只是小倩从玲珑这学的一点点皮毛，只能暂时迷人心智。玲珑这是……玲珑这是用自己的魂魄……”说到此处看了看地上的缚灵索，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。
梅长苏十二万分的不耐烦，沉声道：“再哭我这就送你去陪她。好生说话！她用魂魄怎么？”
树精抽搭着道：“玲珑从前说过，她这情丝绕平时没什么厉害之处，不过是迷人心智。她功力比小倩她们深，也不过能多迷住人一段时间罢了。可是若用自己的魂魄为引来施展，那便能让中术之人沉溺梦境，越睡越久，最后就不会再醒过来了……”
梅长苏皱着眉头听完，喃喃道：“魂咒？这玲珑对你倒是情深意重得很。那此术该如何解，你想必也是知道的？”
树精偷偷看了看他，眼珠子乱转，伏地道：“知道是知道……不过你要先答应饶我不死，我才告诉你。”
梅长苏挑眉：“好，我答应你。”
他答应得太干脆，树精反有些不放心，又道：“你们修道之人，言出必践，你可不能出尔反尔。”
梅长苏正色道：“我琅琊山乃是名门正派，我岂能对你一个妖失信？”
树精僻处古寺，虽然不知道琅琊山是什么东西，但也知江湖中人对师门的名声看得极重，尤其是这些以名门正派自居的，当下便再不疑有他，说道：“解起来也不难，只要让他得到他梦境中的人，自然就解了。”
梅长苏想起先前萧景琰叫的那几声“苏哲”，眼角抽了抽，问道：“……得到？怎么才算得到？”
树精嘎嘎干笑，竟还有些忸捏似的道：“大侠真会说笑……不就是那个……那个……行周公之礼吗？”
梅长苏低头沉默了半响，面上也看不清喜怒。末了移开架在树精脖子上的掌中剑，对他微微一笑：“原来如此。多谢树兄相告。”
树精赶紧爬起来，欢天喜地地对梅长苏道：“多谢大侠饶命。”梅长苏笑道：“那倒不用谢。”手腕一抖，长剑前送，从树精元神的心口直插了进去。
树精满脸惊愕之色，呆呆看着抵在自己胸前那只握着剑柄的白皙的手，吃吃道：“你、你、你……骗、我……”
梅长苏抽出长剑，淡淡道：“骗你又如何？你这就魂飞魄散了，还能去阴曹地府告我不成？”
树精保持着张口结舌的表情仰天倒下，丑陋的脸上双眼睁得大大的，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。梅长苏垂眸看着他的元神从心口剑创处开始一丝一缕的消散，心中有些迷茫——女鬼玲珑为救这树精甘愿魂飞魄散，树精也哭得甚是悲痛，为何一转眼就似是已忘了她，只想着要独自活下去呢？他们从前山盟海誓，难道没说过同生共死之类的话？
他摇了摇头，只觉不但人心难测，连妖精鬼魅一旦沾染了这个情字，也叫人看不懂了。
转身不再管那正在消失的树精，低头查看萧景琰，见他神情比刚才平和了不少，像是睡熟了一般，只是额头的清心符却平白不见了。梅长苏低低叹了口气，知道那树精所言不假，魂咒……这样鱼死网破的拼命招数，他的清心符也只能抵御片刻而已，现在萧景琰应该是已陷入法术所幻的梦境中了。
梅长苏看着他安静的睡颜，不敢去想他梦境中是怎样的光景，心中烦乱，种种念头此起彼伏——
谁要你多管闲事？谁要你自不量力？
你明明知道我是梅长苏，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，为何还要扑上来替我挡这一下？
可是……自他艺成下山，声名渐炽之后，在山下遇到的任何一个得知了他真实身份的人，对他都是要么敬，要么怕，要么有所求，从没人这般……自不量力到连命都不顾的护着他……
虽然他并不需要，但知道有人愿意拼死保护他，心底却也是不能不触动的。
梅长苏长叹一声，心道他中这魂咒是为了自己，无论如何不能扔下他不管。无论那树精所言是真是假，总之先将他带回琅琊山给师父看看再说。只不过目前……抬头环顾了周围噤若寒蝉的鬼魅一圈，头痛地扶了扶额。
待到超度完那些未害过人命的鬼魂，又将阴气中带有怨煞的魂魄都收入随身带的死玉之中，再回去破墙那里找到仍老老实实缩在那的小倩姑娘时，天都快亮了。
小倩看着梅长苏手里那块品相极差的玉佩，犹豫道：“附在这个里头，就能投胎……？”
梅长苏耐性地解释：“这是死玉，里面有我师父刻的小七关，魂魄游走其中能够散去怨气。等怨气散尽，我再替你们超度一下，便可投胎了。”
小倩虽然不太懂他说的话，但觉得这位公子虽然乍见面时有点凶，但看起来不像恶人，当下敛衽下拜，哭哭啼啼地道：“多谢公子。公子大恩大德，小女子来世必定做牛做马相报。”说完化作一缕青烟，钻进梅长苏手中的玉佩去了。
天色大明，梅长苏收拢些枯枝败叶堆在那树精真身之旁——本来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已经枯死，只剩下粗大的树干举着寥寥几根光秃秃的枝桠歪歪扭扭地立在那。梅长苏拿一张符咒引火点燃了树根旁的枯枝，然后刺破手指挤了几滴鲜血淋上去，那原本普普通通的火焰忽然发出“噼噼剥剥”之声，越燃越旺，最后将整棵硕大的槐树都吞噬进去。
熊熊大火燃了一阵，忽听一声巨响，似远似近。躺在一边的萧景琰猛地坐起，手在地上摸索着找他的长剑，口中道：“什么声音？”
梅长苏见他醒了，松了口气，道：“天破声。说明妖孽已除，再无后患了。”
“哦。”萧景琰握住长剑慢慢站起，用手抹了抹脸，回想起自己先前被那女鬼变的红雾扑中了，之后只觉被滚水泼了一下似的，从胸口开始剧痛，然后蔓延到四肢百骸，痛得整个人都像是被浸在了滚油里，最后便人事不知了。这时突然醒了，不禁有些发怔。
梅长苏见他神情怔忪，有些担心：“萧兄觉得如何？”
萧景琰转了转脖子，动动手脚，摇头道：“没什么不妥。”说罢看了梅长苏一眼，道：“想是梅少侠又救了我一次。大恩不言谢，将来少侠若有差遣……”
梅长苏听他这般客套地一口一个少侠便觉得心烦，想起他中的魂咒更是烦上加烦，摆手道：“我没救你。你中了那女鬼的魂咒，我不会解。唯今之计，只好请萧兄随我回琅琊山，我师父或有办法。”
萧景琰一怔，没去想魂咒是什么，反先想到若随他回琅琊山，长路千里，二人岂不是又可像来时那般……心下旖念刚起，一瞥眼瞧见梅长苏微皱的眉头，顿时又如被浇了盆凉水一般冷了下去——他并不是来时路上自己认识的那个普通书生苏哲，他是名动天下的麒麟公子。如今要带自己回师门，也不过是出于道义，心中还不知如何的不耐烦呢。
他性子素来倔强要强，这时一想到被眼前之人当做不得不救的累赘包袱，心里更觉得堵得慌，倔性上冲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：“不必麻烦梅少侠了，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。武举在即，不敢耽搁，就此别过。”说着一拱手，转身便走。
梅长苏没料他会拒绝，更没料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，愕然看着他走出几步，才连忙追上，叫道：“萧兄留步。萧兄不知那魂咒厉害，此刻没觉得异常，待觉得异常时怕就来不及了。”
萧景琰停步转身，眼睛却不看他，淡淡道：“梅少侠也说了，尊师只是也许有办法。何况那魂咒既然如此厉害，说不定等不及走到琅琊山便已发作，到时还要麻烦梅少侠替我收尸。”他说到这自嘲地笑了笑，又道，“生死有命，萧景琰虽然没用，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。谢过梅少侠好意。”
梅长苏瞪大眼睛听完他这番胡言乱语，气得头都昏了，掌心痒痒得恨不得一掌打醒他才好。眼见他又转身要走，忍不住大声喝道：“萧景琰！你给我站住！”
萧景琰果然站住了，梅长苏怒道：“什么叫生死有命？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？有伤治伤有病吃药，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就是贪生怕死了？！你脑袋里究竟装得是什么东西？你活腻了我不拦着，可你想过你娘没有？你若死在这里你娘怎么办？我反正绝不会去替你报丧！就让你娘日日盼着儿子中举归来，盼个二三十年自然也就死心了！”萧景琰背心一震，梅长苏顿觉自己这话说得过了，颇感后悔，却在气头上不愿服软，继续色厉内荏地道：“这咒你解也得解，不解也得解，你若不听我的，我便打晕了你把你绑回琅琊山去！”
萧景琰愕然转头，梅长苏吼完自己也愣住了——他素来冷静自持，自成年后便极少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，师兄常常戏谑说他不嗔不怒，无悲无喜，再过几年怕是便能立地成佛了——可对着这倔牛一般的萧景琰，短短一夜他已动了几次怒，这次更是气到口不择言……
说到底，萧景琰要不要他自己的命，和他梅长苏有什么干系呢？若按照他一贯为人处世之道，也不过是对他阐明厉害，然后任他自己决定罢了。最多看在他是为了替自己挡这一下的份上，好言相劝几句，何至于如此……激动到蛮不讲理似的？
梅长苏皱眉发愣，不懂自己为何如此失常。愣了一会儿，勉强恢复了斯文有礼的形象，清清喉咙说道：“那个……在下一时激动，萧兄勿怪。性命攸关之事，还请萧兄三思。”
萧景琰在他提到自己母亲时便早被说服了，只是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，吃惊之余不知为何心中又有些暗喜，那点被他努力压制下去的情愫犹如春天解冻的土层下的种子一般，又蠢蠢欲动起来。这时连忙低头道：“刚才是我妄言……那就，听梅少侠的吩咐便是……”
梅长苏暗暗吁了一口气，转头看看那火焰已渐渐熄灭，只剩一堆焦黑余烬的槐树，说道：“那事不宜迟，咱们这就回镇上买了马匹，尽快赶回琅琊山。”
萧景琰想到此去又可与他朝夕相对，千里并骑，心底那颗种子终于拱啊拱的钻出了地面，卟地开出一朵粉白粉白的小花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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